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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繁:山静日长
发布时间:2014-10-09 来源:原创文章 浏览量:2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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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静日长

——金心明的文与画 

梅繁

  

在见过金心明的画作之前,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的文字。

因为展览的缘故,我受邀为素未谋面的金心明撰写一篇文章。按照一贯的做法,无论对要写的画家熟悉与否,我都会先让对方将他的资料传一些过来,简历、作品图片、评论文章、创作感言等等,以便对写作的对象建立起全面的了解。收到金心明的邮件时,我如往常一样将资料文件夹下载到电脑里,解压,打开,电脑屏幕上瞬间显示出满满的一屏文档!这在我到目前为止曾撰文的几十位画家中是从未遇到过的。一般来说,画家们传给我的资料往往都是以画作图片为主,历年的数种风格,各挑选若干幅,而文字,多半就是三五篇评论文章罢了。

我仔细清点了一下,文档总有六十来个,金心明自撰的竟然占到半数以上,各种纪事、读书笔记、考据、游记,等等。又以游记居多,《澳洲纪游》、《白马寺》、《出西域记》、《荆楚纪游》、《拉萨!拉萨!》、《岭南纪游》、《欧行札记》、《首尔十日》、《吴中三日》……看来“行万里路”在金心明这里是已然实现了的。信手打开一篇《澳洲纪游》,以日记的方式记载了其在澳洲各地参观、办展等的事宜,行文流畅,清新自然,真实而有趣。最有意思的是,旅途中如果遇见中国传统绘画,金心明还会做详细的记录:“随后去参观州立艺术馆,有中国作品:方士庶《落日秋山图》,题云:落日淡煙消,平湖碧玉摇,秋生荼磨领,人在越城桥。树色晴洲断,钟声古寺遥,西风吹短髩,还上木兰桡。乙卯仲冬读《南田集》即写其石湖诗意于无墉书馆。洵远。印:小师老人(白)士庶(白)。王一亭边跋:策杖小桥西,延秋云满壑,悟得上乘禅,钟声林外落。壬戊岁寒,白龙山人王震题。”可以想见金心明将那画作中的题跋记录下来时的情形:身后穿梭往来的是各种肤色各种面貌的游客,鲜有人会在一幅中国山水画前驻足停留——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一幅描绘自然间美景的图画罢了。唯独金心明久久地站在画前,认真看过每一山一树的画法,仔细辨认过每一跋一印的字样,静心领悟过画者悠然超脱的心境后,又掏出小本子逐字作下了如上的笔记。那场景仿佛电影中常见的某种特效镜头,周围的事物高速运转到几近模糊,唯独画面中心的那个人是清晰的——时间在彼时为金心明一人而短暂地静止了。

又读到《意园》,“我愿意在我的不太经意的田地里自由地生长。于是,有了临安的竹西行馆。那是一个村,在青山湖畔,叫王家头,我把竹西行馆置在了11号。屋前是院子,浇了水泥地。屋左是菜地,有一亩多,种四季时蔬。再东,一个泉眼,三棵梧桐,我把它称为‘三梧泉’。开二楼画室的窗户,正对东山,远远的,蔼蔼青翠。让人想起‘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意趣。日头底下,挥汗锄地,雨雪天里,围炉夜话。田园之乐,绘事渐疏。再于是,不求太雅,不要这劳苦,得点雅,留些俗。借西湖的灵气,种菜莳花,取耕读之意。可以不画画,可以荒读书,更可以芜花草。”这下,静止的时间可不再是以分钟来计算了,这般自辟桃源,怡然自乐的日月,甚至会让身在其中的人忘记了斯世为何世。

看到这里,突然发现金心明的生活状态,倒真有些宋人罗大经《山静日长》诗中的禅意。

“山静日长”一说,源自宋代唐庚《醉眠》诗中的“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全诗曰“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在静谧如太古一般的群山之中,岁月的脚步都变得异常缓慢起来。在此时此处,远离了世间凡俗之事的纷扰,面对着残花也不再会觉得失落,听闻着鸟啼也不再觉得聒噪烦心。因为这一切本是周而复始的自然运转规律,没有必要再去悲春伤秋,只用忘掉一切,去顺适,去放怀享受就好了。

“静”,在中国古典哲学中素来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其起源可追溯到老庄学说中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即,“虚静”乃是是领悟万物的本质,自然之常道的先决条件。同时,虽在入世与出世的问题上存在分歧,儒家也同样认为只有保持“虚静”的状态,才有可能体察和领悟到世间之真理。其后,不论是魏晋的玄学、宋明的理学、还是佛学乃至禅学,无一例外的都要求人们应达到“静”的境界。几千年延续下来的这种文化传统,可谓已经融入到汉民族的血液之中。

这种普遍的哲学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历代文人的生活方式——向往平静与安宁。与世无争,甚至遁世隐居,深居简出、梅妻鹤子。同时,这种文化基础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国人的审美取向,在艺术领域,不论是风雅颂的朴拙,还是唐诗的清新,抑或是宋词的婉约,都是“静”的体现,恢弘豪放之作只是偶然点缀其中;丝竹管弦之声,也大都追求温和柔美,委婉悠扬,而黄钟大吕则只做仪式庆典之用;园林庭院讲究曲径通幽,家具摆设各类器皿则以精致细腻为上,排场和体量从来都不是第一评判标准;甚至连武学都讲究以静制动,演化出了太极这种以柔克刚的流派。

因此,对于“静”的诉求在中国传统绘画观中也一再得以体现。元时黄公望即提出“诗要孤,画要静”一说;明代文征明自号“吾亦世间求静者”;明末卞永誉评北宋范宽《临流独坐图》时认为此图“真得山静日长之意”;清代恽南田亦以“清净”论画——“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同时,笪重光更是以“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至神妙处,有静气,盖扫尽纵横余习,无斧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洁。气令人所不讲也。至于静其登峰矣乎”的论述提出三个层次的“静”——首先是自然中山川河流之静,其次是画家本人心神聚集之静,最后是于纸墨之间散发出的静。第一个“静”,是天地之道,飘然而不可见;第二个“静”,是画家本身修身养性而达到的境界;第三个,则是通过笔墨语言在纸上表达出来的能够为人们所感知的静。可谓是天、人、画共同归于一个“静”字。

回到金心明的文字中,也处处可见其对于“静”的偏好。比如,他在被问及其艺术风格的来源时答道:“在你不找风格的时候,自己安静下来面对它的时候,你就有风格了”,提出风格是艺术家的本性,只有在静下心来的无功利状态下它才会显露出来;在被问及与友人结成“午社”的初衷时回答是因为“现在很多状态都太快了,得降下来,静下来”,因此希望以在“午社”雅集中的交流来感悟古代文人那般平静而精致的生活情趣;在领悟欧洲文明的魅力时感慨“我们的历史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当然,这里仅指高度发达的国家),不再需要有什么进程了。不需要进程,也就预示着不需要任何文化的形制了。于是,这样的社会里的人们也只会消受这种静止的美好而毋需储存任何力量,包括文化”……有此平和、自然、淡泊、萧散的心境,金心明的画中便自然也带有了“静”的意味。

金心明近年的作品多为水墨山水,于寒山茂林中,有雅士、高僧行坐其中,或观梅,或赏鹤,或抚琴,或伏案,或雅集,或游园,不一而足,带有浓郁的文人士气。

上世纪90年代末至2003年左右,金心明的画中还有许多色彩斑斓的热闹景象,画面往往被山石、屋宇院落、寺观楼阁,和穿插其中的各类树木填得满满当当,鲜有点景人物穿插其中。其用线繁复,设色明艳,草木华滋,一片生机。而2003年以后,如金心明所述:“父亲过世以后,我自己好象才真正静了下来,能领会一些画画的事了,才真正算是走上了这条路,和画画这件事绑在了一起。”在静心领悟之后,其作画的心态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不再急于追求成功,也不再急于追求创新,“涤荡心中的挂碍,颇有点‘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悠然”,画面也随之变得明净清新,宁静而恬淡。

上文中曾提及金心明于临安某村落中置竹西行馆,种菜莳花,怡然自得,《一到山房梦亦清》一图即作于此。图中绘古木怪石,石后又有修篁数枝,一雅士执杖静立其中,悠然而闲适。值得一提的是,此图前景中的太湖石在画面中占据了极大的比例——金心明素喜画石,他近半数的山水画作中都会出现大面积的山石,其中又以太湖石等赏石居多。对于雅石的欣赏,自魏晋南北朝时便已有之。如南齐文惠太子在“开拓玄圃园与台城北堑等”时,便于“楼观塔宇”中“多聚奇石,妙极山水”,这其中蕴涵着国人对于自然的亲和与崇敬之情,也寄托着人们对于永恒感的渴望。金心明将这些“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白居易)的雅石置于其画间,营造出在“静观自得”的过程中体味自然美感、清心托情寄闲的心境。在此图的画法上,金心明以其惯用的空松游动的线纹勾勒树石轮廓,再将干笔皴擦与湿墨轻染相结合塑造其形体,使得画中静中有动,刚中带柔,颇有些石涛的风韵。全画均以墨色绘出,唯人物面容与手部敷以淡赭,衣领袖口平涂花青,极为淡雅。树下仙鹤头部隐隐的一抹朱砂,赋予了清冷的画面一丝温暖祥和之色。并题檀园诗于画侧“一到山房梦亦清,空林残月话分明。晓钟未动窗棂白,听得风敲椽子声。”诗画相映,妙然成趣,尤其是起首的“一到山房梦亦清”七字,道出了画者在这个无人叨扰的恬静世界中那份清朗与自在。

《静中自闲》中所题如璧的《眠石》一诗同样也描绘了置身山林中而安闲自得的心境:“静中与世不相关,草木无情亦自闲。挽石枕头眠落叶,更无魂梦到人间。”以石为枕,就着落叶而眠,不问世事,闲散生活。有了在这般了却尘缘的超脱,连梦中都不会出现尘俗之事了。这里的“静”,不仅是远离了市肆喧嚣的山林之静,更是淡然出尘的修身养性之静。相较于刚刚所提及的轻松小品,此图为金心明近年画作中难得的巨幅之作。其高远构图类似五代卫贤的《高士图》轴,上半幅峭壁林立,下半幅古木蓊郁,底端绘一老夫带着书童由下往上缓缓往山中访友而去,而有一处院落掩映于山腹树石之间,恰是观者的视觉中心。院内一老者端坐于榻,一童子在门前倚墙张望,似是奉主人之命,前来迎接客人,使得上下人物相互呼应,整幅画面一气贯通。画中无论山石、屋舍、树木、人物等的塑造均以线为主,几无皴擦。且山石中的墨线皆因山造势,呈现出向上的趋势,树木也多纵向生长,少有横枝,愈发使画面显得连贯统一。其用线则骨笔疏秀,可见深厚的传统笔墨功夫,却又不僵不滞。尤其在画树之时,以枯瘦简洁而又富于变化的长线刻画出老树虬结的枝干,又以浓淡大小不一的墨点和双勾之法画出不同种类的树叶,线与点的组织均甚有节奏感,严谨中不失随意,与画者所要传达的浑朴自然、逍遥古雅的气息颇为契合。

以上二图仅从金心明的画作中随意撷取,在此不必再一一例举。在金心明近十年的作品中,无论尺幅的大或小,也无论画法的简与繁,都透露着他“无功利”、“无所求”的生活理想。正如他所说,“我希望自己画出来的画最终还是要回归到自然的生活状态,它应该是本真、自然、大众的产物。”回到本文的开篇处来看,这种理想,在他的文字中也一再反映出来。可见,无论文字,还是绘画,对于金心明而言,其主题和气息都是一致的。

静,有冷清、萧瑟之静,亦有空灵、恬淡之静,金心明的画显然属于后者。他以民国文人的情怀,平淡超脱的心态,因宁静而致远,赋予了他笔下的水墨山水以“山静日长”的意味。在他的画中,我们可以体味到苏轼“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句中的禅意;同样,也可以领悟到《菜根谭》中“文以拙进,道以拙成”的人生哲理。